絳帳春風 - 我的校長辛志平先生
王裕仁
辛志平生生是我高中時候的校長。
在我的心目中,有聽說過的教育家,如蔡元培、傅斯年等
先生;至於真正見過的教育家,那就只有辛校長了。
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,辛校長不只是個奇人,更是個怪人。
我進入省立新竹中學的時候,辛校長已在那兒做了二十五
年的校長,他的辦學成績有口皆碑,教育當局幾次要調他到臺
北的明星高中,他始終拒絕。對大多數人來說,一個拒絕「往
上爬」的人,是很不可思議。
他拒絕的還不只是這些,當大專聯考開始區分文、理組招
生時,辛校長卻堅持不肯把學校的課程分為文理兩組,他的理
由簡單而有力;因為高中教育是通才基礎教育,無論社會科學
或自然科學,都是最基本的知識,不容偏廢,幾年後,雖然受
了教育當局及學生家長的多層壓力而改變初衷,但也可見他辦
學的原則了。
雖然勉強區分了文理組,辛校長仍然堅持他的原則。一般
學校的理科學生早已把歷史地理置之度外,文科學生對物理化
學也是虛應故事,在我們學校裡,唸文組的仍要忙著做化學實
驗,理組的學生照樣為地理不及格而頭痛,甚至高三畢業考時
,還有人為在聯考中無足輕重的公民而補考呢!凡此種種,都
可以看出辛校長是為教育而教育,而不是為聯考而教育。
不只如此,就連一般認為最微不足道的音樂美術,辛校長
也毫不放鬆。新竹中學的音樂課程,除了對樂理的嚴格要求,
還要能視唱、聽譜,甚至放一段世界名曲的主旋律,就要學生
用原文寫出作者、作品、第幾樂章,對於各種樂器聲的分辨更
得耳熟能詳。可以想見,在高中以前幾乎未受真正音樂教育的
我們是何等痛苦,每天就忙著打拍子、聽唱片,每學年近一千
名學生中,總要有一兩百個學生音樂不及格的,音樂老師輕描
淡寫的說:「這只是高中生的正常音樂水準而已。」辛校長完
全支持他。
美術老師也不示弱,他的綽號叫「零蛋」。上國畫課,千
辛萬苦用毛筆畫了幾枝葉子,他走過來,不發一語的用紅筆打
一個大大的0,「零蛋」之名不脛而走。那時候竟然有高一的
學生各科八九十分,卻因音樂美術兩科不及格,憤而轉學到臺
北的。深受其苦的我們,也私下把學校叫做「私立志平藝專」
以洩心頭之恨。等到上了大學,看見一般同學,連五線譜也不
會看,連國畫「墨分五色」也不懂時,心裡又得不感謝起辛校
長來了。
辛校長尤其重視體育,我們的體育是選課制,每學期選一
種運動項目,個個學有專精,班際之間的各種球類比賽,則從
一開學進行到學期末,從來也沒聽說什麼會影響課業的論調。
這在今天「升學至上」的學校看來,也的確是匪夷所思了。
每年的兩次重頭戲,是陸上和水上運動大會,全校每個人
至少要參加一個項目,勝負不不計,但一定要參加,藉口沒有
運動細胞是不行的,因為新竹中學既然得天獨厚,有一座標準
的游泳池,辛校長就要求我們非在三年之內學會游泳不可,游
不到五十公尺的,對不起,不給畢業證書。
此外,每年舉辦一次越野賽跑,由高一到高三依次是五千
、六千、七千公尺。三十分鐘內跑不回來的,體育不及格,必
須補考;再不及格,留級;簡直一點商量餘地都沒有,因此每
到年末,學校附近的街道上,每天早上總是人馬雜沓,正是莘
萃學子們「放著好好的書不唸」在練習跑步啦!
當然辛校長不只是重視音樂美術體育而已,各科的學業要
求都極為嚴格,每個年級數學不及格的總在三百人之多,英文
也兩百多人及敕,記國中第一屆畢業生升入高中那年,也許是
程度特別差吧,一口氣留級了三分之一的學生,可以說完全是
「恨鐵不成鋼」的心理。
為了把我們鍛鍊成鋼,辛校長還有很特殊的作風;學校的
每一科目,都有專科教室,數學在數學教室裡上的(有閉路電
視),英文也有英文教室(有語言學習機),其他各科亦然…
因此我們上課時,是採取「流動教室制」,像大學裡的選課一
樣,整天背著書包在校園裡走來走去換教室,雖然辛苦,卻學
得實在,也更能感受校長的苦心。
相對於課業的嚴格要求,學校在生活管理方面卻相當鬆懈
。每個月才檢查一次頭髮,尺度也不很嚴,若能逃過那次檢查
,就等於可以多留一個月的頭髮,頂多運氣不好被教官逮到,
也不過訓誡一番了事,從沒聽說為這種事受處罰或起爭執的。
制服不能不穿,可是沒有人禁止你把大盤帽弄得彎形,或在制
服上打兩個彩色補釘;至於腳下的鞋子,則是五色雜陳,只差
沒有穿拖鞋來上課了。
最好的是,那時新竹中學根本沒有圍牆,任何時間都可以
跑到學校門口小店吃碗冰,午時間,幾家自助餐廳的門庭若市
更不用說了。學校後面,就是幅員廣大的十八尖山公園,學生
隨時可以背著書包晃呀晃的,就晃到森林裡面去了。甚至有時
候天氣太好,任課老師都會主動帶著學生,到公園裡「戶外教
學」一番。
上課也不是不點名,但是辛校長認為這種事不必麻煩老師
,由班長負責就可以了。班長是大家選出來的,當然懂得「民
意」的重要,每天記幾個請了假的同學就可以了,至於其他溜
課的人,多半只有一句話交待:「被逮到自己負責。」尤其要
慎防在隔鄰兩所女校的校園裡被別人逮到,捉將回來就「兩罪
俱發」了。
辛校長本身到是開通得很,並不反對我們這個和尚學校的
學生和女生交往,那時我們交筆友都正大光明,信就直接寄到
學校來,每天早上在訓導處等著領信的人,總是擠成一團,校
長在一旁瞇瞇的看著,他認為這樣可以磨練文筆。不過他也很
替我們的前途著想,當告誡我們不要「交」省女中的,因為:
一、她們的書包大、裙子長,看起來沒什麼吸引力,二、她們
唸書強,將來考上大學會把你們「用」了。──在今天聽來,
這更是一段「傳奇」了,然而賞時的情形確實如此。
但是新竹中學並沒有因為這樣寬的生活管理而秩序蕩然,
因為每當新生入學,辛校長就會公布「三大戒律」,凡是作弊
、打架、偷竊的,無論如何一律退學,他認為這是做學生絕不
可犯的罪行,因此毫不寬貸,任何人來講情也沒用,就靠著這
三項鐵則,還是使全校的學生「很像個樣子」。
辛校長自己倒不是很有「樣子」的,貌不驚人、衣著簡便
,每天早晚在校園裡巡視兩週,一邊慢慢走著,一邊不斷彎腰
去檢地上的果皮紙屑。他從不為任何一處的髒亂而大發雷霆,
也從不喝令學生去打掃清潔,可是每當我們看到他逐漸龍鍾的
背景,日復一日的檢拾我們的「無心之過」時,實在不忍心再
在校園裡製造一點垃圾了;也就是在這褚,我們學會了什麼是
「身教」。
每當黃昏時候,我們踏著輕快的步子放學回家時,總會看
見辛校長在那間堆滿了作業簿的教室裡,仔細的埋頭批閱。學
生的作業簿每學期檢查一次,每個人每一科每一本的作業簿上
,都有辛校親手批閱的筆跡,有時候甚至還有詳盡的評語,那
時候我們都懷疑他是個從不睡覺的人,當然也只好盡心盡力的
把作業寫好。
辛校長生活簡樸,每天安步當車,來回走一個多小時的路
上下學,對於公家的東西更是一介不取,有一次總務主任把學
校一個已報廢的電唱機修好後送到他家,卻被他痛斥了一頓,
也就難怪他近三十年的教育生涯中,甚至連別人空穴來風的一
句閒話也沒有。我們那時候因課業逼得緊而常對他生氣,搜盡
枯腸卻也找不出罵他的話來,只好連連的噴聲:「怪人,真是
怪人。」
我畢業那年,辛校長正要退休,他唯一未完成的心願,就
是在學校建一座夠水準的開架式圖書館,卻苦於經費不足。於
是他約集了校友,也召集了全校師生,向我們訴談這個「最後
的心願」。辛校長為我們做了許多,我們卻從沒有為他做過什
麼,終於有了這個機會,大家紛紛奉獻出了自己最大的力量,
學生家長、社會各界也都鼎力相助,不到一年時間,這座規模
宏大、設備新穎的的圖書館建立起來了,一磚一瓦,一桌一椅
,都是每個人自動自發捐獻出來的,看著這個教育史上也少有
的「奇蹟」,辛校長帶著欣慰的笑容,走出了學校大門。
即使是退休,他也拒絕了所有贈送給他的紀念品和禮物。
唯一得到他首肯的,就是學校的樂隊和合唱團聯合為他舉辦的
一場惜別晚會,大家含著熱淚,為敬愛的校長演唱吹奏出依依
不捨的情懷,然後由學生代表,送了他一副橋牌─那是他唯一
的嗜好。
除了一副橋牌,辛校長什麼也沒帶的,離開了他一手經營
的新竹中學,以及師生們深深的懷念。
鳳凰花開,驪歌聲起,當學生紛紛來看我為他們的紀念冊
簽名留念時,我就想起了自己高三那年的六月,當我懷著一顆
忐忑不安的心走進校長室,支支吾吾的要求辛校長為我題字時
,沒想到他竟然慈祥的叫我在他身邊坐下,在我的小冊子上寫
下「為語橋下東流水,出山要庇在山清」,並且親切的為我解
說這兩句話的涵義。那時候,在我深受感動的心靈裡,就立下
了將來從事教育工作的志願。
如今,我敬愛的校長辛志平先生已經離開人世,他所留下
的卻更多,他留下優良淳厚的校風,繼續在一所中學裡傳承;
他留下滿田園綻放的桃李,在社會的每個角落發散光芒;他更
留下了一位教育家的典範,供後人永遠景仰。
至於我這段殘缺不全的記憶,也只能為他高潔的一生,做
個小小的注腳罷了。
編者註:
王裕仁,筆名苦苓,本校第26屆校友,民國62年畢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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